我眼中的世界

        我祖籍山東即墨，北溫帶的氣候冷暖適宜，季節交替分明，人情淳厚，社會祥和。秋末漸冷，進入冬季冰雪交加，人們樂得休閒十冬腊三個月，慣常聚集在背風向陽處—牆旯旮晒陽煬。那種清鮮溫馨的感受，絕非空調暖房所能比擬。如從前有個[野人獻曝]的典故，是說野叟認為曝陽這種頂級享受不敢獨享，應進貢給皇帝，才合崇聖忠君之道。在和煦的陽光下週身舒暢，如沐春風，而躲在衣縫中的虱子亦不甘寂寞，蠢蠢蠕動；始感癢不可耐，紛紛脫下破綿襖或老羊皮，來捉拿這些吸血鬼。用指甲一擠血星四濺，乾脆填在口中牙齒輕輕一咬，肥水不落外人田，也達到血債血還的效果。在嚼虱之餘嘴巴並不稍停，彼此交換著情報，舉凡家庭瑣事、社會新聞、陳年掌故不一而足。有的人戴上老花眼鏡，把閒書上的鼓兒詞拉著長腔唸出來，與在場聽眾分享。曝陽場上揚溢著熱鬧歡樂的氣氛。

王君玉

    梓誼孫良全兄示：其巨著[野叟曝陽捫虱怪談]已脫稿，令佘為之序。吾雖忖腹笥窘困，禿筆駑鈍。然鄉誼情篤，指令難卻。只得不揣謭陋，赧顏以赴。

    自我懂事起就常聽祖母講這樁事，因事件中的主人翁就是我爺爺。當然爺爺在我出生時就往生了。祖母說：爺爺好喝酒愛趕集，四村八疃的到處去交遊，經常喝得醉三巴四的三更半夜才回家。有一夜回到家把錢搭子一抖摟，有隻小白狗掉在灶前的草堆上。仔細一端詳，嘴尖毛長尾巴像掃帚，又不像狗。肚子一鼓一鼓的證明還活著，但一股騷味嗆鼻子。我問；這是啥牲畜？隨便往家裡帶。爺爺用手指壓著嘴唇悄聲說；別嚷嚷，是胡仙，八成喝醉了一時失去法力顯了形，在村西頭廟口被狗圍攻，我把狗趕走，牠還沒醒過來。去拿被子來給牠暖和一下，酒省了就好了。我摀著鼻子去找了件破綿襖給牠蓋上。天明起來做早飯，看見那破襖才想起昨晚的事來，掀開一看，那東西不見了。祖母忙自打嘴巴，同時禱唸著：不該這麼說，是胡仙啊！一面煞有介事的道歉：老人家真對不起請原諒！

    有一天姜大爺爺說了個狐狸鍊丹的故事。他說：姜家祖輩有個[姜大裂口]，因在腮邦子上有一道裂痕自嘴角幾乎裂到耳根。看起來像是一張大嘴，故都叫他[大裂口]，其本名[姜貨郎]反而無人提起了。有人問：這和狐狸有什麼関連？姜老說；他的嘴巴就是被狐狸撕裂的啊！事後縫合才留下那道疤痕的。有関這個人物我也問過和姜老差不多年紀的祖母。她說這個[姜大裂口]她也見過，且在我家做過覓漢(長工)。不過她嫁過來時他己退休了，因是光棍就住在姜家祠堂裡。那是有名的鬼屋，他一點也不在乎，聽說每晚還和小鬼打架呢！有関這號人物，老一輩的人都耳熟能詳。他的不平凡遭遇，姜老說的比較完整。

    我家鄉有個小村莊，大概有三、四十户人家，原名[中間埠]，因有二人成仙則以[神仙莊]而聞名。擁有兩座七級浮圖並附有神殿，每年舉辦兩次廟會，俗稱[趕山]。善男信女趕山者頗眾，甚至即墨城、青島市晉香客自遠方來絡繹於途。吸引了做小買賣的、耍把戲的、叫街花子、刀拍胸膛流血自殘討錢丐幫蜂湧而至，廟方也會演戲助興。觀光客磨肩擦踵，人山人海熱鬧三天。筆者小時候跟隨長輩，稍長，結伴同遊，躬襄勝舉不曾缺席。

    神仙由何而來？且說清[咸豐]年間該村有户陳姓人家，育女初長成，一天在小河邊洗衣，自上水頭漂來個半腐的水蜜桃，她撈起吃了，回家後腹部悶脹，吃不下飯。家人延醫求治，脈息甚旺，診不出什麼病症。但粒米不沾只喝清水，夜不成眠，囈語連篇。雖足不出户，外間景象瞭若指掌，且能預卜先知，隔空抓物，分明是成仙徵兆。百日後清腸淨身，脫胎換骨，閉目打坐，斷氣不倒；鼻孔流出透明膠液垂達膝蓋，名曰[鼻珠]，這就是成仙初步現象。地方會首，慈善會社籌募資金，準備建塔奉祠。惟窮鄉僻壤捐輸有限，一時善款短絀，建費籌措不足。突有一批跑海商人，慕名而來，捐助巨款，且聘來名建築師，設計一座八角七級玲瓏寶塔。翹簷鬥角，各懸一風磨銅鐘鈴，算來有五十六個之多。趁風共鳴似古代[編鐘]合奏，遠近知名。底層是仙姑金身寶座，進口以石碑封閉。第二層塑有仙姑銅像，循扶梯可登供人朝拜。三層以上純為裝飾，七層上裝一葫蘆形金頂，日月映輝，氣勢堂皇，寶塔旁有座[素塔]，錐體無雕飾，是[馬師傅]金身安座處。據說這馬師傅原是一寡居中年婦人，得仙姑啓迪長居塔上，朝夕誦經祭掃，帶髮修行，多年後無疾而終。信眾感其虔誠，乃修塔保藏金身，使她永伴仙姑於仙界。

    猴子的智商僅次於人類。達爾文說：人是猿猴蛻變而來的。請問：現在山中的猴子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變成人？晚近生物學家說：因在生理上[基因]不同，所以猴永遠是猴，變人無望。我想站在猴的立場，設身處地想：還是不要變人的好，因做猴有做猴的好處，遠非人類所企及。就肢體靈巧、體能等方面來說，猴就比人優越多了。但人憑頭腦發達之長竟能把肢體優越的猴子騙得團團轉，供人役使戲耍，甚至當做桌上美食，是故走遍天下，只看到[人耍猴，沒見猴耍人]的場景。

    鴨族大致可分兩類—家鴨和野鴨。野鴨又稱水鴨，體較小且能飛翔。慣常以水草濕地河川為棲息地。亦是群居鳥類，但組織鬆散比不得鴻雁，是一群烏合罷了。古早年代人類尚未進化到保育生能愛鳥償鳥文明理念。只圖捕殺進補以逞口腹之慾。有的人更以狩獵為生計，千方百計，不惜趕盡殺絕以營私利。是以人類拓殖越來越廣，其他生物處境每下愈況，甚致絕種族滅，萬劫不復。水鴨盡管具有水、陸、空三樓本事，但仍難逃人類—萬物之靈心狼手辣設下的天羅地網。現在介紹一套[捕鴨魔術]，其奇計淫術已臻化境。僅博君子一燦，幸勿以助紂為虐視之。

    秋末冬初仰望雁行，看到牠們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飛航隊形，聽牠們發出蒼涼杳長的鳴叫，不禁興發肅殺悽楚之情懷！於是連想到[人生到處似何如，應似飛鴻踏雪泥]。茫茫天涯，寒風料峭，牠在何處歇宿？以什麼果腹？就我所知：在北溫帶冰雪未至時，牠們多找窪溼的地區落脚。可是寒冰已來水凍草枯，就只得夜宿麥田以麥苗充飢了。因此農民視之為盜賊，必以驅趕捕殺而後快。當然亦有以獵雁營生者，一隻雁重達三、五斤，比雞鴨等家禽更具經濟價值。且有附產之利，如滿清官帽上装飾的翎子，就是某種雁翅翎羽做的。

    [過年] ，是有曆律以來，人類主觀把一段時間算是終結。在一個地區範圍內，依照自然天候的轉換做起事來比較方便。我中華民族起源於黃河流域，從事農業，根據寒暑氣候對農作物的發育損益而發展了陰曆，故又稱農曆。由於交通工具的發達，人類交流頻繁，天涯若比鄰，社會已變成地球村，我們日常生活作息，只得與世界同步，而改用陽曆。但大部份國人心目中還是認為陰曆到頭才算是[過年]。多年前筆者曾在一家大門上看到這樣的一付春聯：男女平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，陰陽合曆你過你的年俺過俺的年。我們過年的目的，除了各種工作，各行事業來個總結外，還是以祭拜[祖先]為首要。所以外人說：中國人信奉[祖先教]。

     有一天隔壁老奶奶和我祖母在房中拉聒，她們談些家庭瑣事，我一點不感興趣。躺在一邊睡著了，朦朧中聽老奶奶說：孩子睡著了嗎？我有樁事想告訴妳，千萬別叫年輕人聽到，尤其是小孩子。祖母摸摸我的頭，順手拉了件衣物給我蓋上說：快睡吧！男孩子不要聽娘們家的事。聽她這麼一說，我越發清醒了，瞇著眼裝睡，豎起耳朵來仔細聽下去。老奶奶壓低聲音悄悄說：今年大年夜裡死去多年的大媳婦顯靈了！祖母急著問：真的嗎？誰看到的？老奶奶沈吟說：自然是真的，剛接完神(除夕午夜有接神的儀式)，磕了頭，還沒吃固紥(水餃)，全家都看到個穿八褶裙紅繡鞋的女人站在天井裡。祖母問：那是誰？老奶奶顫聲說：看不見頭，不過光看下半身就認出來了，她死的時候穿的就是這樣的裙子。祖母驚怖的問道：怎麼看不見頭呢？老奶奶嘆口氣說：妳是知道的，她是吊死的。娘家來掙氣，並去城告了官，官司未了前不得入殮。停久屍發了，還能不招蛆嗎！到成殮時向棺中一抬，頭就掉落了，妳想脖子本就有勒痕的，好歹給她凑在肩膀上才入土的。到此她們的聲音哽咽了！我更嚇得大氣都不敢出，但還得繼續裝睡，以便再聽下文。沉默一會，祖母又問：以後呢？老奶奶神情抖摟的說：全家子都躲了起來，我只得豁出去。點了三炷香，叫孩子們都跪下，禱告說：孩子們不懂事，軸子上(就是祖譜卷軸，在過年時掛出)沒給妳寫名，明年一定填好，妳就有坐位了，回去吧，他們都害怕！

    青島市到山東省會︱濟南有條[膠濟鐵路]，其中有個較大的車站名[藍村站]。該村是山東四大村之一，每五天有兩次集可趕，三、八是大集，二、七是小集。集上所出售的貨品是分類集中，如糧市專賣糓物、菜市專售蔬菜等。這裡要特別介紹的是[牛市]，當然牛市還有其他的牲畜賣買。牛市是最髒的區域，且圍繞著個畝許大水塘。當地人把水塘叫做[灣]，故稱為[牛市灣]。怎麼在這個市區精華地段會有個大水灣呢？野老說：它原是[龎二都督府]，因窩藏盜匪，被官府查剿，掘地搜金才積水成了個[大水灣]。

    一個古老民族都會擁有神奇醫藥技術，疑難雜症大都有專治祕方，以現代的眼光看來缺乏科學依據。但那是經過千百年的臨床經驗，用人體代替白老鼠實驗積效，如我們老祖宗傳言[神農嘗百草]。可惜沒專利法律，為了維護私家權益，因之稱為[秘方]，所以擁有祕方的家族，世代密傳，甚至[傳子不傳女]，若沒有子嗣任肯帶進棺材，因而多少治病良方，妙術都失傳了，人類醫藥學術不能接續廣泛傳承。是故我中華民族有一則調劑宣傳以[尊古泡製]相標榜，我小時候有個三災八難很少去看正規醫生。都是藉助一些有醫藥常識的老爹老媽們弄個偏方來治療。大部份能藥到病除，後遺症不多，我能活到七八十歲，且無病痛就是明證。

    我家鄉—即墨一帶，頗有些傑出人物，因古早傳播媒介闕如，名不見經傳，但他們的言行很值得推崇，父老口耳相傳歷久不衰。就筆者記憶所及，在此補述一二。首先介紹一個訟師—現代稱做律師，姑名之[袁大訟師]吧！他所辦的訟案不計其數，多半得心應手使僱主寃抑得申還其清白。但敗訴對方駡他是利口巧辯、椽筆似刀、顛倒黑白、設計誣陷，遺恨終身，故加以惡名曰[訟棍]。專制時代[興訟]有関身家生命，故孔子說：聽訟吾猶人也，必也使無訟乎！教唆別人打官司，從中謀利為君子所不取。不像現代認為[律師]是高尚事業，且是踏上政壇捷徑。

     前篇題刻：金錢人人愛，可是要有財命為它做主，不然它會要你的命。這種[宿命論]聽來有點消極，但對人際和偕，社會安定，是一劑治療良方。是故儒家論道[生死有命，富貴在天]。孔夫子說；害子固窮，小人窮思濫矣]，反觀人類社會吵吵嚷嚷打打殺殺，十之八九是不能固窮所引發！。這裡再介紹一則典型的[固窮]、宿命論者，以博諸君一燦；

    我六歲啓蒙上學，同桌的李花子說他家地窖裡有一罈元寶，我說他吹牛，想不到隔天他真的帶了一個來現寶。但表面粗糙，灰土土時，不像年畫上那樣光澤圓潤。拿在手中沈甸甸的，同學們都說那是假的。大家正在傳著品頭論足，師父的咳嗽聲已在門外響起了。他是我近支的叔祖，學童都叫他三爺爺而不直稱老師。聽說當年考秀才未中才執戒尺當了孩子王，教學嚴厲方正不阿，基於[嚴師出高徒]的認知，家長都願意送孩子來上他的學。當時的墊學設備簡陋，學生自帶桌凳，教學方式個別指導，雖是同年入學，但由於智商有高低，課程進度不等。整天都在唸書背書，沒有休間娛樂空間，除非老師不在校中。故學生一大早都搶先到校，爭取片刻的玩樂。最常見是躲在門後，聽後來脚步一踏進來，突然衝出嚇他個半死。老師是過來人，把鑰匙交給大學長，自己慢條斯理踱著方步，磨到最後才到班。走到校門外先咳嗽兩聲，發出警訊，以免碰上尷尬場面。大學長也會派出眼線，提前發現老師的蹤影，免得玩局收場不及。

    上篇說的武探花[李庭楊]，征安徽被鬼子兵打得大敗潰輸。道光皇帝念師生之誼，赦免刑戮，[割官]而未剿家，放歸故里(山東膠縣七級鎮)。按說已退出政壇，銷聲匿跡，安享天年沒什麼好說的了。可是父老們仍咬住不放，對其一言一行仍寄於奇特眼光津津樂道，流傳不衰。筆者耳熟能詳者有下列數端，值得一提：

    清代[嘉慶]年間山東膠縣七級鎮出了個武探花，爾後官至京師九門提督。有関他的傳說很多，尤其是他的大脚夫人，天生異秉幫夫運。其成長歷程鄉人津津樂道，嘖嘖稱奇。探花姓李名庭楊。家境並不富裕，父母擔賣[火燒]小買賣艱苦度日。庭楊為家中獨子，自小入墊讀書，希望改善生活方式，不求子承父業。因肢體發達(頭腦並不簡單)，近鄰丁武舉看上他是塊練武好材料，就教以拳脚工夫，進而技擊刀械弓馬。參加鄉試雙中文武秀才，會試武舉，殿試三鼎甲武探花，官至九門提督，兼阿哥練武教習。攀龍有緣，道光尊為帝師，加銜忠義侯。連帶蔭封其師丁舉人為[武義郎]。夫人誥命一品，加銜淑縣君。

    我家西園有間閒屋，除長工居住有些江湖流亡者常來留宿。我樂於混際其中，聽他們天南地北閒磕牙。無所禁忌，古今奇事，社會新聞，精采離奇更勝曝陽場上。有個會把式的藝人還教我兩手三脚毛工夫，故以師傳尊稱。他隨身攜帶一把寶劍，除上油擦抹很少見他拔劍出鞘，更甭說要求把玩了。他嚇唬說；哥們，這玩藝[出鞘見血]，可不是好玩的！說些奇人奇事，兇殺鬥狠，心理怕怕，但趣味無窮。有次他說了件[陰屍]的掌故，是他親身經歷，聽來毛骨聳然，印象深刻終身難忘。

     [替頭]是頂替的意思，就像軍中缺員需徵召補充兵，故新入伍的兵又叫[充員兵]。老姑婆高我四輩，是我祖父的姑母。因老姑丈的首任未婚妻得道成仙，才把我家老姑婆娶去補了缺，故我們家族也攀上這門親算是[替頭]閨女。筆者生之也晚，未能躬逢其盛，可是她的[後子]—我的表爺時常提起神仙娘的故事來。他說：爹自小和鄰村徐家大小姐定了親，長到十六歲正要查日子迎娶進門，徐小姐忽然得了怪病，不沾米糓只喝清水，聲言要得道成仙。男方自然不能輕易相信，準公婆要登門考查屬實無誤才能答應退親。為了出其不意突擊，並未告知探望時日。

    堂嬸去世撇下十一歲的獨子，可謂孤苦零丁，只得把未婚妻(年長四、五歲)提前接來家做伴，由岳丈來主持喪葬事宜。但守靈卻無能為力(未過門媳婦不能守靈)，所以我這個遠房不沾邊的堂侄可勉强湊一角。成殮後棺材停在正廳，因早已備辨，髹漆多次，表面光耀奪回。我倆上香燒紙時影像即映現在棺材上。我感到害怕，但堂哥渾然不覺，是他的反應不敏？還是母子情深侍死如生？棺蓋、棺體接合縫隙貼上膠布，外表加漆，但還能吐出氣泡(像吹出的口香糖)，泡泡裡還有蟲蠕動，老李用鐵釘戳破即掉出一堆蛆蟲來，看了叫人噁心欲嘔。有人說：這是堂嬸走得不甘心，捨不得獨子及偌大田產。我則後悔學法半途而廢，尤其[五雷掌法]，若學會了什麼都不怕！下面就再把它陳述一下與讀者更進一步說明：